2008年3月13日 星期四

針扎

「哎呀!雪特!」天使因安突然自言自語了起來,「怎麼了?」一旁的刷手護士問著,手術台上正在進行著乳癌術後的乳房重建手術,這類手術是結合了一般外科醫師和整形外科醫師的手術,在一般外科醫師將有乳癌的那一側乳房切除之後,整形外科醫師便緊接著上場,或可利用植入物(俗稱的義乳) ,或可利用自身的組織來進行乳房重建,而現今的趨勢下,拿自己身體其他部分的組織來重建乳房是較被看好的,可以拿背部的皮肉組織,可以拿臀部皮膚跟脂肪組織,也可以像這個病人一樣拿腹部的皮膚跟脂肪組織,一來可重建乳房,一來又可消除小腹,這類的橫向腹直肌皮瓣重建可說是現今乳房重建手術的最佳選擇,天使因安看著阿信主任熟練的進行著這樣的手術,就像欣賞著藝術家正在完成一件藝術品般的享受。

「扎到了!我好像被縫針扎到了!」天使因安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愚蠢,怎麼會被自己操弄的縫針扎到呢?也不敢相信真的扎到了,心裡祈禱著沒有扎到流血,希望只是停留在我那厚厚的皮膚角質層內,「主任,不好意思,我下去看一下。」天使因安跟主任請示之後便下了手術檯,脫下沾滿了病人血跡的無菌手套,「有扎進去!」天使因安看著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從針孔內還冒著血出來,趕緊繼續的擠,就像希望可將含有蛇毒的血吸出來般的擠,或許這樣做可以減少「中標」的機會吧?「好像要跑針扎流程對不對?」天使因安詢問著護士姐姐,「嗯!而且還要抽你的血和病人的血送檢驗。」天使因安好像看到了流動護士姐姐眼中的小惡魔,這似乎是個報仇的好機會,天使因安趕緊想想有沒有得罪這位號稱「整外一姐」的優秀護理人員,沒想到一姐就是一姐,天使因安還沒想透,一姐就已經準備好了針筒了,眼裡直盯著我右手肘窩那條又粗又大的靜脈,「不要怕,我很快的,一點都不會痛的。」天使因安半信半疑,只覺得這台詞怪怪的,說也奇怪,自己當醫生的人,拿刀子往別人身上劃下去都沒在怕,自己面對這樣一個小小針頭卻怕得要死,「大姐,我想不起來自己有沒有對不起妳的事,但我先跟妳說聲對不起,妳一定要一針搞定喔。」

真的快,好厲害,看來不只單單可用來當做某品牌印表機的廣告台詞,用在我們這整外一姐的抽血技術也不惶多讓,真的是入針快就不會痛耶!天使因安看著從自己身上抽出來的黑色靜脈血被分裝到兩個送檢用的試管,一管是要驗肝指數,另一管是要驗血清免疫,這裡血清免疫包含的項目是梅毒、愛滋病、B型肝炎、C型肝炎,而病人也要抽出一管血去驗同樣的血清免疫,於是天使因安便帶著這三管血去急診掛號批價開單,還在急診室填了張同意書,同意書的內容大意為「同意醫院以不公開的方式進行愛滋病的檢驗,其結果將以郵件告知,若呈陽性反應,則將提供後續的醫療建議及長期追蹤。」天使因安只覺得為什麼其他三樣不用寫同意書,還是乖乖的在愛滋病檢驗同意書上簽了名蓋了章,天使因安絕對不是懷疑病人可能有愛滋病,但是實在還是得擔心一下她的老公生活習慣好不好?接下來只要將這檢驗單跟這三管血送到檢驗科就完成針扎流程了。

回到開刀房內,總醫師已經另行指派人力過來幫忙了,讓我可以去吃飯休息一下,臨走前見習醫師學妹告訴我說:「天使因安學長,我昨天接病人時,病人好像說她有肝炎,不過不知道是B還是C?」若是B型肝炎可能還好,小時候天使因安有乖乖打疫苗,所以早有抗體,只要抗體濃度夠高就不用太擔心,若是C型肝炎的話,那可就糟糕了,C型肝炎沒有疫苗可以預防,而且一旦有C型肝炎感染,幾乎都會進行到肝硬化跟肝癌病變的結果。「學妹,謝謝你告訴我這個好消息?」天使因安滿臉擔憂的離開了手術室,「是B不是C」天使因安不停的在心裡祈禱著。

終於天使因安開始恢復了理智,假設梅毒檢驗是陽性,那天使因安只要接受盤尼希林注射應該就可以過關痊癒,至於B型肝炎倒是不擔心,而C型肝炎若呈現陽性,那天使因安可能就得服用肝炎藥物甚至是副作用甚強的干擾素注射,接下來還得擔心往後的肝硬化及肝癌,而且若真的中了,是不是該考慮不結婚生子以免影響到天使因安愛的人,最後一項,若是愛滋病檢驗呈現陽性,那付出的代價可能是更高的,說不定天使因安會因此家破人亡,一想到這,什麼千分之三、萬分之三的都是屁話,對於天使因安而言,不是「有」就是「沒有」,不是「1」就是「0」,沒什麼機率的問題,天使因安想著想著都快瘋了,在等待檢驗結果的這幾天,就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罪人。

假設報告上出現了C型肝炎或是愛滋病陽性的報告,面對這兩類目前醫學只能控制但卻無法痊癒的傳染病,身為外科醫師的天使因安還可以當醫生嗎?天使因安不知道,據說,病人若有愛滋病,最好基於道德告知醫生,但醫生卻不得以此為由拒絕幫病人治療,而若醫生有愛滋病,一定要告知病人不得隱瞞,讓病人選擇要不要讓這個醫生做治療,基於這套說法,天使因安應該可以繼續當醫生,但是不難想像,沒有病人會願意給愛滋醫生開刀的,於是愛滋醫生會自然淘汰,最後被迫離開醫療體制成了體制外的廢人,會不會在寒冷冬夜裏,大馬路旁那衣縷破爛,撿拾著人家吃剩的關東煮吃得津津有味的老翁,也曾經是一心救人的外科聖手呢?只是他自己不小心幫愛滋病人開刀發生了針扎,感染了愛滋,於是淪落街頭等死!天使因安會不會變成這樣一個老頭呢?

某個晚上,天使因安登錄了檢驗報告查詢系統,鍵上了自己的病歷號碼,清單上列出了幾天前送出的兩筆檢驗資料,點了進去的同時,天使因安閉上了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慢慢張開了眼睛,肝指數正常,很好,接下來就是那四項血清免疫了,梅毒陰性,還好,B型肝炎抗原陰性搭配上抗體陽性,很好,這是接種過B型肝炎疫苗病人應該有的結果,C型肝炎抗體陰性,很好,沒中C型肝炎,愛滋病陰性,太好了,病人的老公生活很檢點,沒有拖累一堆人,天使因安鬆了口氣,不過,真的要一直呆在這樣一個高風險的生活環境裡嗎?天使因安得好好想想自己跟家人的未來了。

2008年3月5日 星期三

死亡病例討論會

「接下來,我們開始進行這個月的死亡病例討論會。」負責主持這個會議的主治醫師宣佈著,死亡病例討論會是外科部一個月固定會舉辦一次的批鬥大會,天使因安在見習醫師階段就對這一類型的會議感到印象深刻,也讓天使因安見識到外科醫師敢作敢當的氣魄。

「一般外科上個月有六個死亡病例,其中有一位是十七歲的少年,那我們請一般外科的總醫師為我們針對這位病人報告一下。」主持人接著說,在一個小時的時間內,若要針對每一位死亡病人都做出深刻的討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因此主持人會要求各科總醫師在會議開始前將所有死亡病人的名單跟死亡原因先行提交到外科部,由主持人判斷哪些個案之死亡過程是屬於病程不可逆的或是屬於有爭議性的,若屬於有爭議性的則請總醫師調出病歷做出完整的報告。

「好的,這是一個十七歲的男性,於二月三十日的清晨兩點因酒後駕車撞上路邊的電線桿,送至急診時意識狀態為昏迷指數12分,生命跡象為體溫35.6℃、心跳每分鐘119下、呼吸速度為每分鐘21次,血壓為104/56毫米汞柱,渾身的酒氣,抽血酒精濃度高達250,外觀上除了胸部右下方及左腰部有瘀血外並無其他異常,一連串的電腦斷層檢查下來發現有硬腦膜下出血、肝臟撕裂傷、左側腎臟撕裂傷,分別在半夜三點多緊急照會了神經外科醫師、一般外科醫師、泌尿科醫師,當時負責處理緊急照會的三位醫師皆答覆:「再看看!」於清晨五點多時,病人突然呈現意識昏迷,伴隨著單邊瞳孔放大且對光無反應,生命跡象也呈現休克的情況,血壓只有81/35毫米汞柱,再行通知神經外科醫師、一般外科醫師、泌尿科醫師,於是神經外科醫師判斷硬腦膜下出血惡化需緊急開刀,看照會的一般外科醫師做不了主,泌尿科醫師跟主治醫師報告後決定開刀行腎臟切除術控制出血,於是病人在清晨六點進入開刀房進行開顱手術,於早上九點進行腎臟切除手術,最後一般外科醫師也決定剖腹探查肝臟撕裂傷的情況,病人在手術結束後送至加護病房,最後仍然不治。」

總醫師報告完畢的同時,台下的麥克風已經掌握在某科主任的手上,在任何的會議討論中,這位主任總是第一個發問,問題總是直接,往往讓人招架不住,在死亡病例討論會中,這類的問題更是常常讓當事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以告訴我們當時看照會的三個醫師是誰嗎?」一般外科總醫師還來不及回答,「還有當天急診負責主治醫師是哪一位?」另一個尖銳的問題又來,在這樣的場合,每個醫師就像接受公審般,一一被點名出來,接受其他主治醫師或住院醫師的質疑,「第一次照會你們時,你們有確實去看病人嗎?還是只是聽聽急診的學弟妹報告情況後,從電話的另一頭下達指示,並沒有自己去重新評估病人狀況!」;「你們認為剛到急診時的生命跡象真的沒有問題嗎?」;「看一般外科照會的住院醫師做不了主時有沒有跟主治醫師請教?」;「開刀的先後順序對嗎?」;「這病人該不該死?!」;「當時急診主治醫師有沒有在場?若沒有,急診住院醫師有聯絡嗎?若有聯絡,主治醫師幾點到現場?」問題一一的被提出來討論,被點名的人一一試著回答,個個臉紅到不行,語氣哽咽,聽得出來這些問題可能不只是問題。

「接下來,我們請神經外科總醫師幫我們報告一個死亡病例。」

「接下來,我們請心臟外科總醫師幫我們報告一個死亡病例。」

「接下來,我們請胸腔外科總醫師幫我們報告一個死亡病例。」

「接下來,我們請整形外科總醫師幫我們報告一個死亡病例。」

主持人一一有請,就像押解著一批一批的嫌疑犯上台接受大家的審判,面對各方的質詢,回答得誠實坦然,半點虛假不得,沉默以對不行,強辯也不行,言不及意對死者及提問者是不敬,裝瘋賣傻還不如裝死算了,經過一番唇槍舌戰後,無爭議則當庭釋放,有爭議則當庭開鍘,幹譙聲簡潔有力,毫不留情面,然而當大家會議散了,出了會議室,勾肩撘背談笑風生般就像剛開完同樂會,肅厲的氛圍消失殆盡。

其實,心中的傷痛依舊在,但每個與會者都知道,若不強顏歡笑走出會議室,很難重回工作崗位為有需要的人服務,畢竟這樣一個關起門來開的會,目的不是要一心救人的醫師一命賠一命,而是為了避免同樣的悲劇發生第二遍,大家坦承佈公的討論細節,探討是不是在哪個執行面上可以在改善,是不是真有改進的空間可以阻止同樣的事情發生,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口號出現在台灣的社會中「無過失醫療。」天使因安當時還在求學階段,乍聞之下大呼不可思議,在怎樣小心走路都會跌倒,怎麼會去要求無心傷人的醫療人員達到完美無過失呢?就算這口號在非醫療人員心中是理所當然,堅認著醫療不容許有失誤,天使因安仍然不敢相信,不過天使因安也知道,若是有醫療人員有著無比的善意,但卻有著極差的知識及技術,常常給他不小心失誤,那確實也是挺讓人害怕的,所以對這句口號也就慢慢釋懷,但若真的立法通過,那這可能會導向一個表面無過失的醫療環境,每個醫療人員絕對不會誠實面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堅持自己做的是對的,這樣子的醫療就會倒退嚕,而不會與日精進,所幸後來相關的法令沒有通過,否則每一個進入台灣醫療體系的醫者都得抱著一命賠一命的賭本,進入要死一起死的境界,那可是極端不合理和變態的世界,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乾脆大家都不要做!其實每個行業都會要求要自律,不得利用自己的專業行背德之事,透過全國立法來要求某個特定專業不得有過失是有待商榷的,專業的事還是留待專業的機制來約束比較合理,而死亡病例討論會就是這樣的一個機制,透過死亡病例討論會,專業的醫療行為會不斷不斷的改進,希望每一次的過程中,大家付出的代價會讓下一次的死亡更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