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我們開始進行這個月的死亡病例討論會。」負責主持這個會議的主治醫師宣佈著,死亡病例討論會是外科部一個月固定會舉辦一次的批鬥大會,天使因安在見習醫師階段就對這一類型的會議感到印象深刻,也讓天使因安見識到外科醫師敢作敢當的氣魄。
「一般外科上個月有六個死亡病例,其中有一位是十七歲的少年,那我們請一般外科的總醫師為我們針對這位病人報告一下。」主持人接著說,在一個小時的時間內,若要針對每一位死亡病人都做出深刻的討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因此主持人會要求各科總醫師在會議開始前將所有死亡病人的名單跟死亡原因先行提交到外科部,由主持人判斷哪些個案之死亡過程是屬於病程不可逆的或是屬於有爭議性的,若屬於有爭議性的則請總醫師調出病歷做出完整的報告。
「好的,這是一個十七歲的男性,於二月三十日的清晨兩點因酒後駕車撞上路邊的電線桿,送至急診時意識狀態為昏迷指數12分,生命跡象為體溫35.6℃、心跳每分鐘119下、呼吸速度為每分鐘21次,血壓為104/56毫米汞柱,渾身的酒氣,抽血酒精濃度高達250,外觀上除了胸部右下方及左腰部有瘀血外並無其他異常,一連串的電腦斷層檢查下來發現有硬腦膜下出血、肝臟撕裂傷、左側腎臟撕裂傷,分別在半夜三點多緊急照會了神經外科醫師、一般外科醫師、泌尿科醫師,當時負責處理緊急照會的三位醫師皆答覆:「再看看!」於清晨五點多時,病人突然呈現意識昏迷,伴隨著單邊瞳孔放大且對光無反應,生命跡象也呈現休克的情況,血壓只有81/35毫米汞柱,再行通知神經外科醫師、一般外科醫師、泌尿科醫師,於是神經外科醫師判斷硬腦膜下出血惡化需緊急開刀,看照會的一般外科醫師做不了主,泌尿科醫師跟主治醫師報告後決定開刀行腎臟切除術控制出血,於是病人在清晨六點進入開刀房進行開顱手術,於早上九點進行腎臟切除手術,最後一般外科醫師也決定剖腹探查肝臟撕裂傷的情況,病人在手術結束後送至加護病房,最後仍然不治。」
總醫師報告完畢的同時,台下的麥克風已經掌握在某科主任的手上,在任何的會議討論中,這位主任總是第一個發問,問題總是直接,往往讓人招架不住,在死亡病例討論會中,這類的問題更是常常讓當事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以告訴我們當時看照會的三個醫師是誰嗎?」一般外科總醫師還來不及回答,「還有當天急診負責主治醫師是哪一位?」另一個尖銳的問題又來,在這樣的場合,每個醫師就像接受公審般,一一被點名出來,接受其他主治醫師或住院醫師的質疑,「第一次照會你們時,你們有確實去看病人嗎?還是只是聽聽急診的學弟妹報告情況後,從電話的另一頭下達指示,並沒有自己去重新評估病人狀況!」;「你們認為剛到急診時的生命跡象真的沒有問題嗎?」;「看一般外科照會的住院醫師做不了主時有沒有跟主治醫師請教?」;「開刀的先後順序對嗎?」;「這病人該不該死?!」;「當時急診主治醫師有沒有在場?若沒有,急診住院醫師有聯絡嗎?若有聯絡,主治醫師幾點到現場?」問題一一的被提出來討論,被點名的人一一試著回答,個個臉紅到不行,語氣哽咽,聽得出來這些問題可能不只是問題。
「接下來,我們請神經外科總醫師幫我們報告一個死亡病例。」
「接下來,我們請心臟外科總醫師幫我們報告一個死亡病例。」
「接下來,我們請胸腔外科總醫師幫我們報告一個死亡病例。」
「接下來,我們請整形外科總醫師幫我們報告一個死亡病例。」
主持人一一有請,就像押解著一批一批的嫌疑犯上台接受大家的審判,面對各方的質詢,回答得誠實坦然,半點虛假不得,沉默以對不行,強辯也不行,言不及意對死者及提問者是不敬,裝瘋賣傻還不如裝死算了,經過一番唇槍舌戰後,無爭議則當庭釋放,有爭議則當庭開鍘,幹譙聲簡潔有力,毫不留情面,然而當大家會議散了,出了會議室,勾肩撘背談笑風生般就像剛開完同樂會,肅厲的氛圍消失殆盡。
其實,心中的傷痛依舊在,但每個與會者都知道,若不強顏歡笑走出會議室,很難重回工作崗位為有需要的人服務,畢竟這樣一個關起門來開的會,目的不是要一心救人的醫師一命賠一命,而是為了避免同樣的悲劇發生第二遍,大家坦承佈公的討論細節,探討是不是在哪個執行面上可以在改善,是不是真有改進的空間可以阻止同樣的事情發生,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口號出現在台灣的社會中「無過失醫療。」天使因安當時還在求學階段,乍聞之下大呼不可思議,在怎樣小心走路都會跌倒,怎麼會去要求無心傷人的醫療人員達到完美無過失呢?就算這口號在非醫療人員心中是理所當然,堅認著醫療不容許有失誤,天使因安仍然不敢相信,不過天使因安也知道,若是有醫療人員有著無比的善意,但卻有著極差的知識及技術,常常給他不小心失誤,那確實也是挺讓人害怕的,所以對這句口號也就慢慢釋懷,但若真的立法通過,那這可能會導向一個表面無過失的醫療環境,每個醫療人員絕對不會誠實面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堅持自己做的是對的,這樣子的醫療就會倒退嚕,而不會與日精進,所幸後來相關的法令沒有通過,否則每一個進入台灣醫療體系的醫者都得抱著一命賠一命的賭本,進入要死一起死的境界,那可是極端不合理和變態的世界,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乾脆大家都不要做!其實每個行業都會要求要自律,不得利用自己的專業行背德之事,透過全國立法來要求某個特定專業不得有過失是有待商榷的,專業的事還是留待專業的機制來約束比較合理,而死亡病例討論會就是這樣的一個機制,透過死亡病例討論會,專業的醫療行為會不斷不斷的改進,希望每一次的過程中,大家付出的代價會讓下一次的死亡更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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