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10日 星期日

拾穗 拾碎



這輩子我從沒觸碰過如此冰冷又溫暖的軀體,天使因安如此形容昨夜的經歷

打從白天起,外科加護病房319床陸陸續續來了各個次專科的醫師,移植協調師也不停的電話聯繫著相關的人員,深怕一個差池便延宕了大愛的延續,父母親主動提出器官捐贈的要求,面對親生兒子的意外離去,縱使依依不捨,卻也希冀可藉由器官捐贈來延續愛子的生命,靜靜地在一旁守護著,油膩的頭髮及深沉浮腫的下眼皮,看得出父母親這2日來的憔悴,心電圖上顯示著規律的心跳,血壓在強心劑使用下也回歸穩定,意識狀態持續維持在昏迷指數2T的情況下,接下來只要抽血報告都是在正常範圍內,神經外科醫師就要開始進行第一次的腦死判定了,順利的話,晚上8點進行第二次的腦死判定,隨後進行一個簡易法庭,最後,做兒子的就可以完成父母親最後的心願,將健康的器官捐贈給需要的人。


嗶嗶嗶,天使因安的呼叫器激烈的響起,天使因安趕緊衝到最近的一台院內分機,情節宛如駭客任務在找電話的那一幕,回撥了呼叫器上顯示的號碼,電話的一頭傳來整形外科學長的聲音,「學弟,待會兒先去吃飯,稍事休息一下,晚上有刀要請妳幫忙。」對了,天使因安想起今晚輪到自己值 on call 班,所謂 on call 班就是指要進去開刀房幫忙開急診刀,看看時間6點,也差不多該吃晚餐了,進了7-11挑了個海陸手捲,加上一杯美式冰咖啡,日式加美式的組合雖有點奇怪,卻也是最實際的組合,快一點,海陸手捲可以在3分鐘內吃完,而冰咖啡則可用來提神,用餐時,天使因安從同學愛哭鬼口中得知,在外科加護病房中有器官捐贈者,大約晚上8點多就會進去開刀房了,心臟外科醫師、肝膽外科醫師、腎臟移植外科醫師、整形外科醫師,都加緊的做術前的準備,適合的受贈者也陸續的被通知趕到醫院,想必開刀房今夜又將成為一個不夜城。


天使因安的呼叫器再次響起,上面訊息顯示著「請速至3房」,天使因安從床上爬起,匆匆洗了臉,往電梯的方向走去,搭了電梯直達2樓,走出電梯右轉是一條約100公尺長的走廊,右手邊是家屬等候區,懸掛在牆上的螢幕顯示著自己親人所在的位置,左手邊則是開刀房護理站及家屬會談室,開刀過程中若有需要跟家屬討論的時候,就會使用到家屬會談室這個房間,天使因安順著走廊直走到盡頭,左手邊有一到厚重的鐵門,門上有一到警示標語寫著「非工作人員請勿進入」,注意看的話,可以看到在下面有一排用原子筆寫的潦草文字,隱隱約約不難看出是「非開刀房獸力請勿進入」,想必是開刀房人員自嘲所留下的,天使因安推開鐵門,鐵門後又是一條冷氣不用錢電燈卻要錢的走廊,再走約50公尺才是開刀房更衣室的入口,要不是醫院最大行政中心在更衣室入口處安裝著一盞強力探照燈及24小時紅外線攝影機 ,半夜在這樣的走廊上行走還是會忍不住回頭望,天使因安拿出識別證往門禁系統一刷,「喀」的一聲,門開了,趕緊往置放小綠衣的櫃子上拿了乾淨的上衣及褲子,脫下G2000的襯衫換上小綠烏龜裝,再迅速戴上小藍帽、外科口罩及鞋套,就趕忙往3房過去了,進入3房,映入眼簾的是一道長長的傷口從胸口到肚子,總醫師學長正一針一針的進行縫合,外科主任站在捐贈者旁邊,不停的叮嚀學長要把傷口縫好,「慢慢縫,好好縫,務必要縫得漂漂亮亮的。」一旁的整形外科學長告訴天使因安,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最後一項捐贈,也就是皮膚的捐贈,然後我們要將病人臉上因外傷造成的顏面缺損修補起來,最後的最後我們要幫捐贈者清洗乾淨,並且換上家人帶來的隨身衣物,然後陪伴著家屬將捐贈者送到地下一樓緣盡軒,天使因安心想「一定要在半夜做這樣的事情嗎?」


氣壓式的取皮機發出其特有的聲響,在隨身衣物可以遮蔽的範圍下,盡可能的將皮膚取了下來,天使因安的雙手不可避免的碰觸著捐贈者的身體,隔著無菌手套從掌心傳回的是捐贈者的體溫,冰冷的程度讓天使因安直覺這並不是室溫,開刀房空調設置在23度,但捐贈者的體溫卻遠低這個溫度,天使因安覺得納悶,若是無法自行製造體溫,那麼應該是會跟室溫達到平衡,為什麼雙手感受到的是如此冰冷的軀體?學長看出了天使因安的迷惑,開口解釋著「這個病人在這之前捐贈了心肝腎,因此先前使用了大量冰水來維持沒有血液循環的捐贈器官,妳感受到的應該是先前冰水的溫度,並不是你想的其他原因。」學長仔細的進行取皮的動作,如此才對得起捐贈者的好意,也才對得起之後需要的受贈者,取皮的動作從凌晨0點進行到了凌晨2點,終於告一個段落,接下來學長開始面對著嚴重受損的顏面,開始思索如何回復捐贈者的五官,只見學長右手這樣比劃,左手這樣推擠,似乎有了方案之後,便開始進行了顏面重建的動作,此時天使因安突然意識到,捐贈者連氣管內管都早已被拔除了,因此學長進行的真的是所謂的「生後裁縫」的動作,只見學長拿了把椅子,就這樣坐在捐贈著的頭側,跟捐贈者面對面的近距離,一針一針細細的縫合著受傷的顏面,天使因安拿了把剪刀,靜靜的坐在一旁,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旁協助著學長,天使因安心想,雖然學長進行的縫合動作是整形外科醫師的基本動作,但卻也是對捐贈者及家屬最重要的動作,因此心中原本存在的的驚懼,隨著學長穩定的縫合也慢慢沉靜了下來。


幫捐贈者清洗乾淨之後,天使因安親自幫捐贈著穿上衣服、扣上釦子、拉上褲子,討論了一下衣服該紮進去還是不要,穿上襪子、套上鞋子,最後順著家屬的意思幫捐贈者帶上帽子,捐贈者看起來就像只是睡著了般,天使因安跟學長將捐贈者推到開刀房外,家屬等候著,彼此一句話也沒說,大家都靜靜的站在捐贈者旁邊,直到緣盡軒的人員從地下一樓上來之後,父母親才對著自己的兒子喊著「爸爸媽媽帶你回家囉!」語氣不是聲嘶力竭,溫柔的讓人感到心酸,天使因安看到捐贈者右邊眼角突然留下了血淚,學長也看到了,在從地下一樓回到開刀房的電梯中,學長跟天使因安解釋說「剛剛那滴眼淚,是取完角膜後所留下的血水,並不是妳想的那樣,只不過•••這樣的情形我在沒取眼角膜的捐贈者也遇過。」


天使因安回到更衣室的時候已是清晨4點了,退下了小綠衣烏龜裝,換上了G2000的襯衫,走出了更衣室,又回到了那冷氣不用錢電燈卻要錢的走廊上,背後又打起了那一盞感應式的探照燈,好讓24小時的紅外線攝影機可以捕捉到是哪個小偷晚上不睡覺或是誰膽敢穿著外科小綠衣出來?天使因安累得沒體力回頭望,也可惜無法獻上自己得意的手勢,拖著步伐晉自往盡頭那一扇厚重的鐵門走去,鐵門上依然有警示標語,這一面寫著「穿著小綠衣離開開刀房者,罰500大洋。」不意外的,在上面下面旁邊有許許多多用原子筆寫的小字,大多是一些語助詞及一些手指頭的手勢,天使因安此時可以體會到為什麼外科的學長姐對此特有政策感到反彈,當外科醫師在累的時候,她們都在睡,就像白色巨塔中蘇主任的吶喊,「我們在裡面做牛做馬!我們拼命的在救人!那誰來救我們ㄚ?」天使因安想起主任在捐贈者身邊輕聲的說著,我們能為你做的已到了極限,接下來你能為大家做的更多。」開刀房內,心臟移植團隊、肝臟移植團隊、腎臟移植團隊,仍在不眠不休的奮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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